《狼厅》远非又一部都铎王朝的编年史。曼特尔通过克伦威尔这个在历史记载中常被简化为冷酷政客的人物,构建起一个关于生存与身份的巨大隐喻。小说中,权力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具象化为走廊里的低语、宴席上的眼神交换、文件中精心设置的条款。克伦威尔如同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棋手,每一步都计算着风险与收益,他的智慧既是他上升的阶梯,也可能成为绞索。曼特尔刻意采用现在时叙事和紧密的第三人称视角,让读者几乎生理性地感受到那种无处不在的紧张——在亨利八世的英格兰,一句话可以封爵,也可以断头。
这种叙事选择带来更深层的追问:在绝对权力的阴影下,人性将经历怎样的异化?克伦威尔身上体现着矛盾的辩证。他是改革者,打破旧秩序,却也在构建新的专制;他精明地操作着人心,却始终保持对家庭温暖的渴望;他鄙视贵族们的世袭特权,却又疯狂积累财富以证明自我价值。曼特尔没有将他英雄化或恶魔化,而是让他成为一个充满悖论的载体,承载着关于野心与代价的永恒命题。书中那些看似闲笔的日常细节——一顿饭菜、一件新衣、对亡妻的短暂回忆——恰是点睛之笔,提醒着我们即便在最政治化的环境中,人性的微光与脆弱从未彻底熄灭。
展开剩余97%小说标题“狼厅”本身就是一个精妙的象征。它既是西摩家族的产业,一个即将孕育新王后的地方,更暗示着整个宫廷乃至时代的本质——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这里的规则不是荣誉或信仰,而是生存。曼特尔笔下,即便是安妮·博林的崛起与即将降临的陨落,也不仅是命运悲剧,更是权力力学作用的必然结果。她与克伦威尔的关系尤其值得玩味:曾是盟友共谋新世界,最终却成为彼此毁灭的催化剂。这种没有永久朋友或敌人,只有永久利益的现实政治,穿越时空依然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现代性。
通过克伦威尔审视他人的目光,曼特尔也解构了历史宏大叙事。历史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剧,而是无数个体在各自局限中做出的选择集合。托马斯·莫尔不仅是《乌托邦》的作者和殉道圣人,更是一个固执于原则乃至不近人情的一家之主;安妮·博林不单是诱惑国王的红颜祸水,更是一个智力超群却困于时代局限的女性,用仅有的武器——魅力和智慧——在男性棋局中搏杀。这些人物褪去标签后的鲜活与矛盾,正是小说最深刻的文学成就。
《狼厅》最终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每个个体与系统共谋又对抗的永恒困境。我们都生活在某种“狼厅”之中,或许是职场,或许是社会关系,其中存在着看不见的规则与代价。克伦威尔的故事告诫我们,在追求改变命运的同时,必须凝视深渊的危险——深渊也会回望我们。权力的获取往往以部分灵魂的抵押为代价,而最终的悲剧或许不在于失去权力或生命,而在于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早已忘记了最初想要证明的那个自我价值。曼特尔似乎轻声提醒:在历史的洪流中,既要学会解读风向,更要记得锚定自己的人格坐标,因为当风暴过后,能剩下的唯有曾经的选择与牺牲的重量。
二十世纪初的美国,铁轨像血管般贯穿大陆,工厂的浓烟涂抹天空,爵士乐的切分音在酒馆里摇晃。黑人钢琴家科尔豪斯·瓦特开着福特T型车穿过白人郊区,犹太移民塔特希在血汗工厂缝制国旗,中产阶级白人父亲痴迷于极地探险的新闻——多克托罗在《拉格泰姆时代》中铺陈的并非怀旧画卷,而是一幅被工业齿轮碾轧的文明解剖图。
小说中,钢琴不仅是乐器,更是尊严的象征。科尔豪斯因爱车被种族主义者恶意损毁而踏上复仇之路,他的愤怒与黑人拉格泰姆音乐的内在节奏暗合:表面轻快即兴,底层却蓄积着被压抑的暴力性震颤。当白人家庭收养黑人婴儿、犹太画家与上层社会女性相爱时,多克托罗实则撕开了“进步时代”的假面——科技与艺术繁荣的表象下,种族与阶级的裂痕正渗出脓血。工厂流水线制造着标准化商品,也生产着人的异化;电影摄影术既创造幻梦,也成为操纵舆论的工具。
拉格泰姆音乐特有的“错位节奏”恰成小说结构的隐喻:三条主线看似平行却暗中交织,历史人物(摩根、福特、弗洛伊德)与虚构角色碰撞,如同切分音打破传统节拍的禁锢。这种叙事本身便是对“线性进步史观”的嘲弄——当弗洛伊德在康尼岛游乐场看到民众对爆炸模拟秀欢呼时,文明与野蛮的界限已然模糊。
更耐人寻味的是“火”的意象。科尔豪斯的汽车被焚毁点燃了复仇之火,工人罢工焚烧工厂,甚至魔术师胡迪尼的逃生表演也充斥着火焰的隐喻。火既能淬炼钢铁推动文明,亦能焚毁秩序暴露荒诞。正如爵士乐即兴演奏中偶然迸发的 dissonance(不协和音),这些暴烈瞬间揭穿了温顺表象下的结构性矛盾:所谓黄金时代,不过是特权和苦难共享同一曲谱的合奏。
多克托罗的深刻性在于,他未将变革寄托于英雄主义。科尔豪斯的反抗最终湮灭于暴力循环,移民塔特希的美国梦裹挟着血泪,而白人家庭看似包容的善举背后,仍晃动着居高临下的阴影。唯一恒常的只有变化本身——就像拉格泰姆钢琴曲永远追逐下一个切分音,每个人都是时代节奏中的短暂音符。
《拉格泰姆时代》的警醒穿越百年:当人类沉迷于速度与革新,切莫遗忘被车轮甩出轨道的灵魂。真正的困境从未停留在种族或阶级之争,而在于文明进程中个体尊严与系统机器的永恒角力。如同钢琴家指尖下破碎又重组的旋律,我们在撕裂中寻找调和,在失衡中练习站立——每一个时代都是即兴的乐章,唯有承认矛盾的存在,才能避免成为和谐假象中的沉默音符。
名著《狂人日记》文学解析2025-08-20 13:18·雾里寻古村的文学家
月光是惨白的。一百年前,一个恐惧的身影在纸页间颤抖,他透过书房的窗棂望向那轮清辉,却窥见了写满“吃人”二字的史书褶皱。这便是鲁迅笔下那位无名的狂人——一个率先从千年昏睡中惊醒,却因众人皆醉我独醒而被视为疯癫的先觉者。今日重读《狂人日记》,那声“救救孩子”的呐喊依然刺穿时空,逼迫我们审视自身:在看似文明的肌理之下,是否仍潜藏着未被觉察的集体暴力与人性黑洞。
《狂人日记》的震撼力源于其颠覆性的叙事策略。那个被家族邻里指认为“狂”的叙述者,恰恰是唯一保持精神清明的人。他夜不能寐地研读历史,从字缝里读出了礼教秩序掩盖的残酷真相:一部华夏历史无非是“吃人”二字。鲁迅以惊人的现代性手法,将一个觉醒者置于庸众的对立面,通过其惊恐而清醒的视线,撕开了温情脉脉的伦理面纱——兄长、乡邻、医生,这些看似维护秩序的角色,无一不是无意识参与“吃人”体系的共谋。这种“正常”与“疯狂”的倒置,构成对传统最凌厉的讽刺。
“吃人”的隐喻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礼教社会的主动脉。它并非指涉物理意义上的啖食人肉,而是精神与人格的吞噬与绞杀。家族制度以“孝悌”之名扼杀个体意志,社会规范借“仁义道德”吞噬异质思想。狂人发现,自己可能也在无知无觉中参与了这场盛宴,这使他陷入更深的绝望。鲁迅在此超越了简单的社会批判,触及了人类一种永恒的困境:个体觉醒后面对庞大惰性体系的无力感,以及发现自己亦难逃文化基因污染的恐惧。这种自我怀疑的深刻性,使《狂人日记》远超一篇反封建檄文,成为关于人性异化的哲学寓言。
日记中反复出现的“月光”意象,绝非简单的环境描写。那冰冷而澄澈的光辉,是启蒙与觉醒的象征,它照亮了被日光——亦即日常公共话语——所掩盖的残酷真相。然而这光既带来觉醒,也带来痛苦与孤立,使觉醒者坠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绝境。狂人在月光下的颤栗,是所有先驱者必然经历的认知震颤:一旦看清体系的荒谬,便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种蒙昧的安宁。
狂人最终是否走向了毁灭?文本的开放性留下悬念。但那句向虚空呼喊的“救救孩子”,却如一道不灭的闪电,划破百年时空。它并非绝望的哀鸣,而是将希望寄托于未来的种子,冀望尚未被陈旧体系玷污的新生命能拥有别样的命运。这是鲁迅冷峻笔触下罕有的温热,一种在彻底否定中艰难升起的肯定。
重读《狂人日记》,恍然惊觉我们与那个颤栗者相隔并不遥远。每个时代都有其不容置疑的“正常”与需要排斥的“疯狂”。现代社会的“吃人”或许不再依托礼教纲常,却可能化身于网络时代的集体审判、消费主义的欲望奴役、或是信息茧房中的思想禁锢。狂人的困境提醒世人:最大的危险,往往不是显而易见的恶,而是被整个社会默认为“正常”的 systemic violence(系统性暴力)。保持那份在月光下审视自身与时代的“狂”,或许才是抵抗精神溺亡的唯一舟楫。
昏暗的烛光在十六世纪弗兰德斯的一间密室内摇曳,泽农俯身于实验台前。他的手指沾染着化学试剂的污迹与墨痕,坩埚中沸腾的不仅是金属与药剂,更是一个被禁锢时代里奔突求索的灵魂。这位医师、炼金术士、无神论者,在尤瑟纳尔笔下的《苦炼》中,将自己投入一场没有神灵见证的自我献祭——他的实验室是微观宇宙,他的身体是最后的实验场,他的意志是唯一且脆弱的神性。这不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而是对人类精神内核一次永不落幕的逼视。
泽农的痛苦远非肉身的劫难,而是一种清醒者独有的、近乎奢侈的折磨。他系统地解构了环绕自身的所有权威架构:教会、王权、经院哲学,乃至一切未经怀疑检验的真理宣称。然而这种智识上的弑神并未带来解放的狂喜,反而将他放逐至无边无际的认知荒原。他的炼金术不仅转化物质,更煎熬着认知;他的存在本身成为一种危险的实验——人若彻底抛弃启示与传统,仅凭理性的微光,能否在虚无中重构生存的意义?他的“苦炼”,遂升华为双重性的挣扎:对外部世界愚昧与暴政的无休止抗争,以及对内部世界意义与笃定的无尽渴求。
泽农的悲剧在于他超前时代的孤独。他的目光穿透了几个世纪,看见了启蒙的微曦,甚至现代性的深渊,但他的身体却被牢牢钉在十六世纪的十字架上。这种撕裂感造就了他永恒的流放身份——在思想国度里他是自由的君主,在现实领土上他却是无处容身的异端。他的智慧没有成为救赎,反而成为刑具,将他与同时代人彻底隔绝。这种孤独并非源于无人对话,而是源于无人能理解他所见到的风景,那种先行者眺望未来时无人分享战栗与明澈的绝对寂寥。
尤瑟纳尔以泽农为棱镜,折射出人类追求真理之路上一个永恒的悖论:真正的智慧往往以背叛现有秩序为代价,而秩序的背叛者必须承担被碾碎的风险。泽农的抵抗是沉默而坚定的,他没有发动革命,没有撰写宣言,他的反抗体现在对每一则教条的质疑,对每一次实验的忠诚,以及对自我思想的绝对诚实。这种抵抗比刀剑更为危险,因为它直接动摇权力赖以生存的根基——对思考的垄断。他的存在证明,最根本的革命发生于人的颅内,最残酷的炼狱燃烧于人的心中。
泽农最终选择的自尽并非投降,而是将肉体生命化为最后一个实验样本,一次对自由终极的、也是唯一的完全掌控。他以意志决定其终结,从而在最后瞬间击败了所有企图审判、定义、禁锢他的外部力量。这最后的举动,使他从时代的殉道者跃升为超越时代的象征——一个以否定完成肯定,以消亡见证存在的复杂灵魂。
泽农的坩埚中沸腾的,何止是硫磺与水银。那是人类不甘囚于蒙昧的永恒冲动,是理性面对浩瀚未知时既勇敢又悲怆的注脚。每个时代皆有它的“泽农”,那些因看得太远而被当前视为威胁的孤独灵魂。他们所承受的烈焰,非但未将其焚毁,反而在历史的暗夜中照出曲折的路径。人的尊严或许并不在于找到终极答案,而在于永不熄灭对真理的渴求与忍受煎熬的勇气——即使知道彼岸可能永不可达,即使知晓真理或许永远处于未完成态,这追求本身,就已为生命赋予了不可征服的形式。
在太平洋咸涩的雾气与古老港埠潮湿的档案室里,一种文学悄然诞生,它描述的并非英雄的赞歌,而是人类在无尽深渊前的战栗与卑微。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笔下那片弥漫着不可名状恐惧的宇宙,如同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人类理性与求知欲的背面——那是一片理性之光无法穿透的、永恒的无知黑暗。
其故事的核心,并非那些形态怪异、音节聱牙的旧日支配者,而是一种独特的认知体验。书中角色往往因追求知识或探索未知而遭遇可怖真相,最终导致疯狂或毁灭。这并非对科学进步的简单否定,而是对启蒙运动以来人类无限膨胀的自我认知的一次深刻反动。在洛氏的宇宙里,知识不再是温暖的光明,而是灼伤视网膜的残酷恒星,人类建立的文明与科学体系,在以亿万年为尺度的宇宙时空面前,脆弱得像沙堡,随时会被名为“真相”的潮水吞没。这种将恐怖源头从哥特小说中的幽灵古堡转移到浩瀚星空与冰冷深海的手法,彻底重塑了恐怖文学的疆域,恐惧不再源于已知的死亡或痛苦,而是源于存在本身的无意义和我们对这种无意义的骤然察觉。
他笔下的怪物,克苏鲁、犹格·索托斯,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构成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最恶毒嘲讽。它们并非邪恶,它们只是存在,如同人类不会在意脚下蚂蚁的文明兴衰,这些至高存在对人类的态度也仅是彻底的漠然。这种“宇宙主义”视角,抽离了所有道德评判,将恐怖提升到一个更为哲学化的层面:最深的恐惧并非来自敌人的恶意,而是来自发现整个世界乃至宇宙都对你毫不在意的、彻骨的孤独。其行文风格也服务于这种主题,大量使用堆砌的形容词、迂回的长句和刻意模糊的描写,营造出一种语言几乎无法承载、行将崩溃的压迫感,让阅读本身也成为一次模拟的“认知过载”体验。
《克苏鲁神话》的遗产,在于它精准地预言了现代人的一种精神困境。在一个信息爆炸、技术飞驰的时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未知,同时也更深刻地体会到自身的局限与渺小。每一次对微观世界或浩瀚宇宙的新发现,在带来成就感的同时,也暗含着将我们推向更广大未知的眩晕感。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像一则则晦暗的寓言,告诫着沉溺于自我重要感幻觉中的人们:真正的深渊,并非等待着被征服,它只是沉默地存在,而窥探深渊的目光,必然要承担被其虚无所吞噬的风险。真正的勇气,或许不在于坚信我们能理解一切,而在于明知宇宙的漠然与认知的边界后,依然能保有探索的渴望,并在此过程中,谨慎地守护好内心那簇易碎的精神之火。
罗马广场上鼎沸的人声如潮水般汹涌,卡厄斯·马歇斯——后来的科利奥兰纳斯——站在人群中央,身躯如战神般挺拔,眼神却冰冷如铁。他不屑于向那些他视为“会呼吸的垃圾”的平民展示战争留下的伤疤,仿佛那些伤疤不是荣誉的勋章,而是他与凡人世界格格不入的烙印。莎士比亚笔下的这位悲剧英雄,不是败于战场上的敌人,而是毁灭于自身灵魂深处无法调和的裂痕——那是一道介于神性光辉与人性温度之间的深渊。
科利奥兰纳斯的悲剧本质在于他完全内化了罗马贵族的荣誉观,将自我价值彻底等同于军事成就与社会地位。对他而言,荣誉不是外在的奖赏,而是存在的根本理由。这种极端的身份认同使他成为战争机器上最完美的零件,却在和平时期的政治生活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向那些未曾浴血奋战的人民请求认可,为什么纯粹的武功还需要修辞的装饰和民意的背书。在他的价值体系里,刀剑创造的功业自然应当换来权力,而不需要经过民主程序的“玷污”。
这位英雄与罗马民众的冲突远非简单的阶级对立,而是两种完全异质的存在方式的碰撞。民众需要的是被认可、被尊重,是作为公民而非蝼蚁的存在感;而科利奥兰纳斯提供的却是纯粹功绩主义的傲慢。他不仅拒绝表演民主仪式,更从灵魂深处鄙视这种表演的必要性。他的悲剧不在于缺乏政治智慧,而在于过于完整的军事人格无法兼容政治生活必需的模糊性和妥协性。当他站在人民面前,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勉强说出的话语都在呐喊:“我不属于你们,也不愿属于你们。”
伏伦妮娅的形象构成了这出悲剧中最深刻的悖论。她既是罗马美德的化身,又是毁灭自己儿子的推手。她成功塑造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战争英雄,却无法赋予这个英雄以公民的柔软性和政治的可塑性。当科利奥兰纳斯被放逐后投向敌人奥菲狄乌斯,本质上是在寻找另一个能够认可他纯粹军事价值的系统——他无法在罗马的复杂政治中生存,却能在敌营中找到诡异的归属感。这种背叛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出于对简单明了的价值体系的渴望。
科利奥兰纳斯的毁灭过程呈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真实:最坚固的灵魂结构往往最脆弱。他的悲剧不在于改变了初衷,而在于完全无法改变。当他最终在科利奥里城门前被母亲的情感诉求所动摇时,那不是性格的转变,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刚性表现——他对家庭荣誉观的服从与对军事荣誉的服从同样绝对。这种无法适应变化的绝对性,注定要在一个需要灵活性的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
《科利奥兰纳斯》向世人展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理:那些看似最坚固的品德——勇气、正直、不屈——若脱离了对人类复杂性的认知,便会沦为致命的缺陷。英雄的悲剧提醒着世人,真正的强大不在于永远站立不弯,而在于知道何时应当弯曲而不折断;最高的荣誉不是拒绝理解他人,而是在保持自我的同时,也能容纳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当一个人只剩下一种价值可以捍卫时,他已经为自己掘好了坟墓——最华丽的墓碑也掩盖不了灵魂的贫瘠。
暮色像一块褪色的旧布,缓缓罩住了华阴县的驿道。书生李源牵着那匹瘦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马蹄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孤单。他已连续落第三次,盘缠将尽,心灰意冷地踏上了归乡之路。前途如同这渐暗的天色,看不到一丝光亮。
正当他愁肠百结时,前方道旁一棵虬曲的古松旁,悄然立着一个人影。那人青袍素巾,身形清癯,面容在暮霭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李源正觉诧异,那人却似早已等候多时,径直走上前来,拱手为礼,声音清越如山涧流泉:“公子眉宇间郁结不畅,可是功名路上有所阻滞?”
李源心中一惊,叹道:“先生真神人也。小生苦读十载,三次不第,实无颜归见江东父老。”
异客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用厚蜡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递了过来:“你我相遇,便是有缘。此中有三封书札,切记,非至山穷水尽、心魂俱摧之时,万不可拆看。每至绝境,方可拆其一,或可助你渡过难关。”言罢,不待李源多问,转身便走入苍茫暮色之中,身形几个起落,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李源手握那封沉甸甸的信,愣在原地,只觉恍然一梦。
归家路途遥远,李源省吃俭用,奈何囊中羞涩。这日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天降暴雨,浑身湿透,仅剩的几枚铜钱也不知所踪。他蜷缩在一个破败的山神庙里,腹中饥火中烧,冷得瑟瑟发抖,望着殿外如注的暴雨,真真感到了什么叫走投无路。绝望之际,他猛然想起那异客的话,颤抖着撕开了第一层封皮。
内里滑出一张素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殿后泥下三寸,有前人遗钱。”
他将信将疑,摸到殿后,借着一道闪电的光,用手拼命挖掘。指甲翻裂,满手污泥之下,竟真的摸到一个硬硬的陶罐,里面装着足够他一路吃到家的散碎银两。李源又惊又喜,对着那异客消失的方向拜了又拜,心中将其奉为神明。
靠着这第一笔“横财”,李源安然回到家乡江陵郡。然而祸不单行,不久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乡里,他也未能幸免,病势沉重,连日高烧不退,咳喘不止,请来的郎中皆是摇头叹息,暗示家人准备后事。弥留之际,意识模糊,自忖此番必死无疑。在最后一丝清明消散前,他让老泪纵横的妻子取来那封信,拆开了第二层。
里面依旧是一张纸条,字迹古朴:“取院中东南角老槐树皮三钱,灶心土一两,以无根水煎服。”
家人虽觉荒诞,但死马当活马医,立刻照做。一碗浑浊苦涩的汤药灌下,当夜,李源的高热竟奇迹般退去。又静养半月,原本被判了死刑的他,居然康复如初。经此一劫,李源对那封预言般的信已是奉若圭臬,他将最后那层最厚的封皮贴身藏好,不敢再有任何怠慢。
病愈后,李源看淡了功名,开始用心经营家中的几亩薄田,日子虽不富贵,倒也平静安稳。数年后的一个秋夜,一伙流窜的悍匪闯入村中,杀人放火,劫掠财物。火光冲天,哭喊声震地,凶徒们正挨家挨户地洗劫,眼看就要杀到李家。李源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妻儿,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狂笑与惨叫,深知此番在劫难逃,绝非钱财所能打发。他心一横,怀着最后的希望,在灶房的阴影里,虔诚地拆开了那最后一层,也是最厚重的封印。
他以为这次会是指引一条逃生的密道,或是某种退敌的神妙法门。
可素笺上,只有比前两次更加苍劲,也更加冰冷的四个大字:
“俯首就戮。”
一瞬间,万念俱灰。所有希望、所有信仰轰然倒塌。原来之前的救助,不过是延长这绝望的旅程。他惨笑一声,抛却了所有挣扎的念头,瘫软在地,闭目待死。
然而,就在他彻底放弃抵抗,心死如灰的那一刻,窗外突然杀声四起,火光乱摇——原来是邻郡的官兵巡防恰好经过,听闻匪讯,及时赶到。一场激烈的搏杀后,悍匪被尽数歼灭。待官兵清扫战场,从柴堆后发现面无人色、但毫发无伤的李源一家时,无不称奇。
很多年后,李源才渐渐悟透那最后一道仙书的真意。前两次的指引,是助他渡过肉身的困厄与疾病的灾劫,那仍是“术”的层面。而最后一句,看似最残忍最无情,直指的却是人心中最顽固的“我执”——对生命绝对的掌控与不舍的妄念。唯有连这份op.bag9x.cn/RX97S最大的执着也彻底放下,彻底臣服于命运本身的洪流,才能在至深的绝境中,窥见那意想不到的“天救”。天意幽深,从不按照人间的剧本上演,它给你的解脱之道,往往藏在你最不愿意接受的那个答案背后。
陇西一带已经三个月没有落下一滴雨。田地裂开蛛网般的口子,禾苗枯黄得一点就着,连深井都见了底。百姓们每日抬着神像巡游,哭声干涩得挤不出眼泪,而天上依旧挂着那轮白得刺眼的毒日头。
县衙里的李县令瘦得官袍空荡荡的,他推开乡绅们请来的那位乔天师的法坛计划,只沉声道:“若是祈雨,我一人足矣。若不成,我自当上书请辞,以谢百姓。”
他不设香案,不摆三牲,只命人在县衙前的空场上铺了一张粗草席。翌日正午,他脱去官帽,散发跣足,一步步走上席子。烈日瞬间舔舐着他的皮肤,地面的热气透过草席灼烧着他的脚心。他面南而跪,从怀中取出一份连夜写就的祷文,那不是给神看的,是给人听的。他开始高声诵读,声音沙哑却清晰,字字句句皆是自责——为官不勤,治下无方,才致天降此罚,苦了黎民。他恳求上天将所有的惩罚都降于他一人之身,若需性命,此刻便可取去,只求速降甘霖,活我生民。
围观的人群从喧哗到寂静,许多人都低下了头。他们原本等着看一场呼风唤雨的热闹,却没等到符咒飞舞,只看到一个父母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剜心自省。一个时辰过去,李县令的声音早已破裂,嘴唇干涸出血珠,身形摇摇欲坠,却仍跪得笔直。天空依旧湛蓝,无一丝云彩。人群中开始有啜泣声,不知是谁先跪下的,如同风吹麦浪,黑压压的百姓一片接一片全都跪下了。没有哀求上天,只是对着席子上那个身影。
就在天地间被一种悲壮凝滞笼罩之时,东北角忽然卷起一阵凉风,推来一片乌云,瞬间便遮没了烈日。那云墨黑沉重,紧接着,一道惊雷撕裂长空,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滚烫的土地上,激起一片白烟和土腥气。顷刻间,暴雨如倾如注,天地茫茫。
雨水冲刷着李县令的脸,他仰起头,任雨水浇灌,而后在万民震天的哭喊与欢呼声中,缓缓倒下。
这场雨解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李县令病愈后,此地竟连年风调雨顺。他离任那天,百姓送出十里,路旁摆满了清水明镜。后来有人问起当日为何能感动上苍,一位老者道:“哪是感动了上苍,是感动了我们自己。他跪下的那一刻,碎的是一县之尊的颜面,拾起的却是万民涣散的人心。人心齐了,还有什么难关渡不过去?那雨,不过是人心感召的回响罢了。”
世间之事,常常如此。最厉害的法术,从来不是呼风唤雨、沟通神鬼,而是一颗至诚无我的公心。当一个人能褪去所有身份和机巧,只剩下纯粹的担当与牺牲,其力量便能穿透云霄,撼动最坚硬的人心。而这汇聚起来的人心,才是这人间真正的甘霖。
青州城里,刘家祖宅的屋檐结了厚厚的冰凌。腊月二十三祭灶这日,七十岁的刘老太爷裹着狐裘坐在堂上,看着院里两株老梅发呆。女婿张郎正笑着给他斟酒,侄儿刘安蹲在廊下吹火煎药,而屏风后头,女儿惠娘攥紧了染着血渍的裙角——她刚刚把临盆的嫂子藏进了地窖。
“岳父这咳嗽可得用川贝炖梨,”张郎把暖炉往前推了推,“铺子里新到的上等药材,都给您留着呢。”话音未落,刘安端药进来磕到了门槛,药汁泼湿了张郎的杭绸直裰。张郎反手一记耳光抽得侄儿踉跄倒地,却转头对老太爷叹气:“侄儿到底年轻,守不住祖业啊。”
刘家绸缎庄的账本堆在描金匣子里,张郎管着已经五年。当初老太爷独子溺亡后,原是侄儿刘安帮着料理生意,直到三年前张郎“偶然”发现账目差了两千两银子。那夜祠堂鞭子抽断三根,刘安被打得呕血,是惠娘跪着抢下带血的账本——她认得哥哥的字迹,那分明是张郎模仿的笔迹。
腊月二十八查总账时,张郎突然说库房亏空万两。老太爷气得咳血昏死过去时,女婿的手正按在遗嘱匣子上。而谁也不知道,惠娘此刻正在地窖里接生,她把陪嫁的金锁塞给稳婆时,嫂子身下的稻草已被血浸透。
除夕夜鞭炮炸响时,张郎带着家丁堵住侄儿房门:“守岁酒里验出砒霜,这孽障竟要毒杀亲长!”刘安被捆翻在地,忽见惠娘抱着襁褓闯进火把圈中,身后跟着踉跄的老太爷。
“爹看清了,”惠娘劈手夺过遗嘱匣砸开,“姐夫篡改的墨迹还新着呢!”她又举起血襁褓,“哥哥留的骨血今夜落地,刘家有后了!”张郎暴起抢孩子时,刘安猛地挣断绳子扑上去,两人滚进结冰的荷花缸。
最终是老太爷拄着拐杖敲碎冰面,捞出奄奄一息的侄儿时,听见这孩子昏迷中还念着:“堂前梅树…叔父埋的银瓮…”而张郎冻僵的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扯断的金锁——正是他当年送给惠娘的定情物。
后来绸缎庄的老伙计们说,人心里都藏着两本账。一本记着金银数目,白纸黑字算得清;另一本记着恩怨情仇,到头来全是糊涂账。你看那张郎算计半生,终究败给妇人的血性慈悲;刘安憨直受辱,倒因雪夜护婴得了善果。世间财帛从来拴不住人心,唯有血脉里淌着的暖意,能在冰封时节化开三尺冻土。老人常道“家财万贯不如骨肉同心”,正是这个理儿。
深夜里,山林间传来一阵凄厉的鹿鸣,火把映照出一双惊惶的褐色眼睛。屈突仲任手中的钢刀闪过寒光,温热的血溅在他绣着金线的衣襟上。仆从们熟练地上前剥皮取角,他却只是漠然擦拭着指尖,仿佛刚才碾碎的不过是一只蝼蚁。
这个蓝田富户家的独子,早在少年时节就显露出残忍的心性。起初不过是捉些雀儿折翅取乐,后来便开始架鹰纵犬,将狩猎当作消遣。父母留下的万贯家财,全都成了他满足杀戮欲望的资本。厨房梁上常年挂着风干的鹿腿,地窖里腌着几十坛野味,可他偏要现杀现吃,说这般才够鲜活。
那日清晨,庄客又抬进三只活獐。仲任刚起身,披着件猩红斗篷走到院中,忽然抽出佩刀直刺獐子咽喉。血喷涌而出时,他竟俯身啜饮了几口,笑着对管家说:“听说这般饮血能壮筋骨。”仆从们吓得面无人色,他却浑不在意地抹抹嘴,吩咐午膳要吃炙鹿肝。
杀戮成了瘾症。他特制了铁笼囚禁活兽,想吃便现杀;打造了带倒钩的箭矢,射中的猎物越挣扎越是血肉模糊。四乡八里的猎户都知道,屈公子出价阔绰,专收奇禽异兽。有人献上一头白狐,都说这等灵物杀不得,他偏当场剥了皮,做成暖手筒送给相好的妓女。
死亡的气息缠绕着宅院。后园泥土常年泛着暗红,老仆每晚都能听见古怪的哀鸣。某个雪夜,仲任醉醺醺地撞开祠堂门,对着祖宗牌位大笑:“都说杀生折寿,我偏要看看能折多少!”供桌上的烛火忽地爆响,将他额发烧焦一缕。
转年开春,他忽然浑身溃烂,脓血浸透锦被。名医诊脉后暗自心惊:这脉象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可公子才二十有七啊。昏迷中,仲总见无数血淋淋的兽首围着他嘶吼,醒时抓着婢女惨叫:“快赶走它们!都在啃我的脚!”
就在气息奄奄之际,远在郓州担任司法的姑父张公突然夜半惊坐。梦中见个判官掷下令牌:“屈突仲任阳寿该尽,三日后魂赴地狱。”张公惊醒后汗透重衣——这孩子虽作恶多端,终究是屈突家独苗。他连夜焚香写表,将毕生功德尽数转让,祈求暂缓侄儿的死期。
幽冥之中,判官翻动生死簿沉吟:“本当今日勾决,念你一生清廉,姑且延寿一纪。若再不改过,铁锁穿骨之时,求饶也迟了。”话音未落,蓝田宅邸里的仲任突然咳出黑血,高烧竟退了三分。
病愈后,他偶然整理旧物,翻出姑父家书。信中谆谆劝诫:“蝼蚁皆知贪生,飞蛾亦晓畏死,岂可妄摧性命?”他握着信纸怔忡半日,忽然奔到后院,看见满地野鸽争食,竟第一次注意到它们爪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虹彩。
从那天起,蓝田县少了位狩猎的公子,多了个持斋的居士。曾被他射穿翅膀的老雕依旧在院墙桐树上筑巢,他却吩咐仆从每日在檐下撒些谷米。某个黄昏,那只雕忽然抛下一只死鼠落在他脚边——畜生尚知报恩,人呢?
十二载春秋弹指而过。仲任正在佛堂诵经,忽见当年梦中判官现形:“期限已至,可准备好了?”他平静合上经卷:“债该还了。”当夜无疾而终,面容如生。
世人总说善恶有报,其实因果从不虚妄。刀锋染血时以为快意,却不知每一滴都渗进命数;残忍当作乐事时,早忘了万物同禀天地精气。你看山间鹿鸣呦呦,林间雀跃簌簌,哪个不是向死而生?活着不是筹码,慈悲方是渡舟。屈突仲任用十二年赎买半生罪孽,而多少人至死都不曾抬头,看看那些被践踏的生命如何在天平另一端颤动。
深秋的破庙里,二十三岁的贾仁缩在草堆中发抖。寒风从掉了漆的木门缝隙钻进来,把他最后一点体温也卷走了。腹中饥火灼烧,他想起白天酒肆门口被人踢翻的剩饭,竟觉得惋惜。“若真有来世,叫我尝一口银钱滋味也好”,他喃喃着昏睡过去,再没醒来。
城东周家大宅正逢丧事。老夫人临盆时血崩而亡,留下个猫崽般啼哭的男婴。谁也没留意檐角掠过道灰影——正是贾仁魂魄入了婴孩躯壳。他睁眼看见描金摇篮、锦缎襁褓,喉间挤出半哭半笑的气音。
奶娘最先觉出异样。小少爷周长寿抓周时推开所有物件,死死抱住账册不撒手。五岁就能用石子在地上算盘账,算得老账房冷汗涔涔。十岁那年更骇人——父亲周员外施粥行善,他竟躲在灶房往米里掺麸皮,被逮住时理直气壮:“省三勺够买半亩旱田!”
真正让全城咋舌的是他十七岁的手段。当时黄河泛滥,灾民涌进城。周长寿连夜低价收光所有陈年霉米,次日官府开仓放粮,他转手把霉米混进官粮,净赚白银六千两。百姓吃了霉米上吐下泻,他却在银库摩挲着银锭轻笑:“钱又不会害痢疾。”
这般钻营二十年,周家良田从三千亩扩至万亩,银窖掘到第三层。但周长寿每夜总要亲手数遍银票才睡,数完必用皂角搓手三遍——嫌铜臭污秽。四十三岁寿宴那日,他忽然栽倒在堆成山的寿礼前。弥留之际,他枯爪似的手抓住儿子:“替我…把铜钱擦亮…”
他自然不知自己咽气瞬间,城外破庙里有个饿殍悠悠转醒。那人摸着空瘪的肚腹怔忡半晌,忽然发出夜枭般的大笑:“阎王爷许我三十年富贵,果真不虚!”——正是贾仁魂归原身,怀中还揣着周长寿临终攥着的那枚铜钱。
这场轮回闹剧却苦了周家。儿子周福宝从小见父亲克扣灯油、苛待仆役,竟生出全然相反的脾性。撒银钱如泼水,狐朋狗友挤满花厅,歌姬op.bag9x.cn/QT5ZP舞姬彻夜喧嚣。不过五年,万亩良田悉数抵债,三窖白银流水般逝去。
深冬雪夜,周福宝醉醺醺典当完最后一件锦袍,撞见个黑影在祖宅废墟刨挖。他踉跄踢去:“哪来的贼狗!”那人抬头,竟是与父亲容貌一般无二的贾仁,掌心托着枚锃亮的铜钱癫笑:“小主人,我替你守着银窖呢…”
雪粒簌簌落在烧焦的梁木上。贾仁疯疯癫癫哼起小调,哼的正是当年周长寿在银库常哼的采账谣。周福宝突然战栗起来——这曲调、这抠钱币的动作,分明是他死去的父亲!
“钱啊…”贾仁把铜钱举向残月,“三十年替他焐热了又凉透…”忽将铜钱掷进雪地,大笑三声蹒跚而去。周福宝扑过去乱刨,却只挖出几片碎瓦。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一声声砸碎在雪夜里。
人世间贪痴妄念,终不过是一场代代相袭的迷梦。银钱焐得热掌心,却焐不热人心;算得清斤两,却算不清因果。那枚在雪地里消失的铜钱,或许正在某个角落等着下一次轮回——等待另一双颤抖的手,另一颗被贪欲蚀透的心。
暮色四合时,姑苏城外的小径上,书生闻人生踏着零乱的碎步,衣袖沾着酒痕。他本欲赴京赶考,却在半途被一场桃花雨耽搁了行程。远处山腰间浮起一角青灰飞檐,似有钟声穿林渡水而来,引得他循声而去。
庵门虚掩着,推开发出枯木般的呻吟。院中古柏参天,树影婆娑如鬼魅起舞。有个素衣女尼正俯身汲水,腰肢如三月柳枝,听见脚步声蓦然回首——笠檐下竟是一张白玉无瑕的脸,眉眼间堆着烟雨江南的灵秀,偏生剃尽了青丝,平添几分寂寥。闻人生怔在原地,连拱手作揖都忘了。
“施主可是迷路了?”她放下木桶,合十的指尖凝着水珠。
烛火在经堂里明明灭灭地跳。闻人生推说天色已晚求宿一宵,目光却黏在女尼宽大僧袍下偶尔勾勒出的曲线。她自称静观,奉茶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藕臂,惊得闻人生打翻了青瓷盏。茶汤在经卷上洇出棕黄的云纹。
夜半狂风骤起,吹得窗棂呜咽作响。闻人生披衣起身,见经堂深处犹有微光。静观正跪在蒲团上诵经,背影绷得像张满弓。供桌上《金刚经》摊开着,她却盯着烛泪喃喃自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话音未落,忽有惊雷劈开夜幕,她猛地一颤,经书哗啦啦散落满地。
闻人生俯身去拾,恰与她伸出的手相触。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停留了一瞬,竟比惊雷更灼人。
暴雨如倾时,偏殿的观音像突然坍塌了半边。静观提着灯笼引他去库房取油毡布,幽深廊道里,灯笼晃出一圈圈昏黄的光晕。她僧鞋被积水浸透,踏上木阶时滑了一下,闻人生急忙去扶,手掌贴住她后腰的刹那,两个人都僵住了。灯笼滚落台阶,黑暗裹着雨声吞没了一切。
“施主...”她喘息着要挣脱,却被按在堆满经幡的檀木箱上。窗外电光闪过,照见僧衣襟口微松,一滴汗珠正沿着锁骨滑进幽深处。惊雷再起时,她忽然咬住他搁在肩头的手指,咸腥味在齿间漫开。
破晓时分,闻人生在韦陀像后找到蜷缩的静观。她正用戒刀割断最后一缕青丝,刀锋过处露出青茬头皮,像初春破土的草芽。“走吧。”她望着窗隙漏进的微光,“等师太们做完早课,你会被乱棍打死。”
三个月后,黄沙巷最深处的宅院里,静观对镜贴上花黄。石榴裙取代了灰扑扑的僧衣,金簪斜插进新蓄的短发。闻人生伏案写着家书,墨迹潦草地禀告双亲:偶遇良家女子愿聘为妻。笔尖顿了顿,终究没提庵堂倾颓的观音像,也没提他们趁夜逃离时,禅房深处隐约传来的婴儿啼哭。
镜中人忽然轻笑:“你可知那日暴雨为何突发?”她拈起梳妆台上的鎏金香盒,揭开是暗红色的膏体,“我提前三日焚了媚香,连佛龛前的长明灯油都换过。”闻人生骇然掷笔,见她慢条斯理涂抹口脂,仿佛当初跪拜佛前的那点惶恐,不过是观音掌中漏下的尘埃。
多年后有个云游僧经过废庵,在残经里翻出半页泛黄手札:“...知他必从此过,故以桃花酿醉之。韦陀杵下偷生三十载,终得偿所愿。”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唯有落款处画着小小观音,衣带当风,眼波横流。
世间孽缘多半披着机缘巧合的外衣,却不知早有人算准了每一步相遇。最精妙的圈套从不设锁,只等你心甘情愿走进来,还要自以为撞破了天机。那些看似偶然的邂逅,或许藏着比佛前许愿更执拗的妄念——菩萨低眉不忍看,金刚怒目管不得,终究成了红尘里又一折荒唐戏。
寒冬腊月里,开封府郊外的雪下得正紧。张员外踏雪归来,忽闻桥洞下传来微弱啼哭,拨开枯草一看,裹着破袄的婴孩冻得发紫,胸前塞着半片写满字的麻布。他想起自己年过五旬尚无子嗣,终是解下貂裘将孩子裹进怀里。
这孩子取名张继祖,在锦绣堆里长到十八岁,眉眼竟与城南当铺刘掌柜像一个模子刻的。这日刘掌柜突然登门,举着泛黄的合同文书老泪纵横:“当年饥荒抵押孩儿,约定十年赎归,谁知员外您搬了家啊!”张员外瞥见文书角落朱印不似作假,却冷笑:“莫非贪我教他识文断账,如今想白得个状元郎?”
官司打到包公堂前,刘掌柜呈上的合同墨迹如新,张员外的旧契却洇着水痕。包公捻须沉吟片刻,忽命差役抬来火盆,两卷文书投入烈焰的刹那——刘掌柜的契约瞬间蜷曲焦黑,而张员外的麻布虽燃起蓝焰,焦灰中竟浮出点点金砂。“好个胆大包天的刁民!”惊堂木震得梁上灰落,“官印朱砂掺金粉,寻常火烧越显真迹,你这假契用的是什么墨!”
原来刘掌柜的独子早夭,眼见张继祖乡试中举,便伪造契约欲夺人子。真相大白时,张继祖却朝着张员外重重叩首:“生恩不如养恩重。”转身扶起瘫软的刘掌柜:“您丧子之痛孩儿亦能体恤,往后两姓祠堂都给您留盏暖茶的座。”
世间多少算计终成空。血脉固然连着筋骨,日日捧粥喂药的恩情却刻进魂魄里。莫学那鹧鸪鸟占着别家窝巢,须知雪地里抱回来的孩儿,暖热的是两颗爹娘的心。
石泓女士和这本《维多利亚海的迷雾》,网上没有找到任何相关资料,只能确定是作者所著《香港小说史》中的一章,谁能找到相关信息的欢迎评论区留言告知。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狂风暴雨,摧毁了不得人心的“蒋家王朝”,也将一些“亲蒋派”文人赶到了香港。正当他们度日如年,过着“难民”一般的生活时,朝鲜战争爆发了。为了配合军事进攻,美国驻港新闻处奉命在香港大搞文化战,成立亚洲基金会,成立亚洲、友联、今日世界等出版社,出版多种报刊杂志,网罗大批滞港文人,为他们撰写、出版了大量“反共小说”。张爱玲女士的《秧歌》和《赤地之恋》、赵滋藩的《半下流社会》、林适存的《鸵鸟》和《无字天书》、李行轩的《太湖儿女进行曲》等便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由于这些小说乃由美元支持而写成,而美元又有绿色的背面,故而,它们便被港人戏称为“绿背小说”。据报刊不完全统计,当时涌现的“绿背小说”不下二百余部,颇为壮观。为了对抗这些“绿背小说”,左派作家严庆澍(洛风、阮朗、唐人)、宋乔(周榆瑞)等则写出了《某公馆散记》、《金陵春梦》、《侍卫官札记》等“红色小说”。这一段文学历史公案,姑且放下不表,这里想要谈及的是一部有“绿背小说”之名而有“红色小说”之实的长篇,即刚刚过世的爱国人士石泓女士的《维多利亚海的迷雾》。
这部小说出版于1954年,正是香港亚洲出版社的“全盛期”,也是“绿背小说”的“全盛期”。当时,作者还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女青年,虽说经历了动乱,但毕竟涉世不深。然而,小说的思想深度却与女作者的年龄大成反比。社会剧变,江山易帜,在那种“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动荡岁月里,青年女作家思想迅速成熟,她在自己的小说中,相当深刻地表现了蒋政权中下层官员的腐败和丑恶,表现了这个没落王朝灭亡的必然性。
小说女主角胡芝乃四川华西大学校花,抗战惨胜后由四川返回南京。正当她筹备与男友韩敏结婚时,却被南京国民政府小官僚、渔色成性的“登徒子”刘大同诱奸并被迫嫁给了他。婚后,却大受刘的虐待和蹂躏。在刘的欺辱面前,胡一再忍让,逆来顺受,也对刘存有幻想。她的优柔寡断、姑息养奸,恰恰助长了刘大同的卑劣和无耻。
南京政府倒台时,胡芝已经怀孕。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妇逃到了香港,他们的女儿也在香港出世了。然而,女儿尚未满月,刘大同便弃妻女于不顾,与情妇一起一走了之,去了日本。仅此一端,即充分表现了他的残忍。这位六亲不认、声色犬马的下流坯,并不仅是道德败坏,在政治、军事的严重关头,他也并不能为自己的“党国”效忠,而只能扮演一个逃兵的角色。在当年蒋政权的中下层腐败官吏中,这个人物相当具有典型性。围绕这个人物,作者以充满哲理的思辨笔调,狠狠鞭挞了那些逃到香港的没落政客、败军之将等“达官贵人”。小说写道:
他们以有钱万事足,无官一身轻的心情,到这个不夜之城来欢度晚年。真个是哈巴狗戴金钏,有钱的畜牲。他们以无所谓的心情,送走了“江山一枝”,捞回了大把黄金和美钞,觉得够了本,在此花天酒地,挥霍度日(见小说第124页)。刘大同之类的下层官吏加上这样的“达官贵人”南京蒋政权不败亡谁个败亡呢?
在大陆“变色”的政治框架中,小说细致刻画了人性的蜕变。在刘大同从南京而浙江而香港而日本的整个溃逃过程中,处处表现了他人性恶的一面。他与情妇到日本后,给胡芝捎回一百美元(仅够胡母女半个月的生活费),作为对自己遗弃妻女的“补偿”,真可谓灭绝人性。
较之这个人面禽兽,胡芝的形象要复杂得多。大学期间,她是个恋爱至上主义者,返回南京后,她又羡慕虚荣,不甘寂寞。她之被刘大同诱奸,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既对不住初恋情人韩敏,也对不住暗恋自己、在关键时刻搭救了她的魏振邦。遭遗弃后,她被迫作了舞女、妓女,终至精神崩溃,服毒自杀(未死)。小说对她的人性弱点,处处持严格而冷静的批判态度。
整部小说写得紧凑、热烈,很有张力。笔调则秾丽、绵密,富有抒情气息,表现了青年女作家的才华。遗憾的是,《维多利亚海的迷雾》之后,石泓女士便封笔不写了。我们仅能就这一部孤零零的长篇,寄托一点对女作者的思念
谈起诗人和作家,人们很容易把他们想象成一群与众不同的人,于是便有了“鬼才”、“怪才”、“奇才”这类张皇颇甚的说法。这也不奇怪,因为文学写作的确需要一些特殊的禀赋和能力。如果换一个角度,从生活态度来看,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优秀op.bag9x.cn/Q7BEW的作家大都具有这样一些异乎常人的共性:面对现实,他们总是有着更高的要求和向往,总是关注那些涉及尊严、自由、人格等价值领域的问题。
由于较常人更为敏感,更容易感受到人生的欢乐和美好,也更容易发现生活中的丑陋和残缺,所以诗人和作家大都是不满足现状的人,大都倾向于向别处去寻求别样的生活,这就使他们总是与外部环境格格不入,常常显得很不合群,很不安分,甚至成了人们眼中的“另类”甚至“异端”。
事实上,把诗人、作家和艺术家视为异端,这既不是贬低他们,也不是抬高他们。文学作为一种为人类生活提供力量和方向的工作,天然地要求从事这项活动的人,必须具备这样一种特殊的气质和风度,那就是,要努力保持自己的个性和生活原则,拒绝按照沉闷、乏味的方式循规蹈矩地生活。一个对现实没有较高的精神需求感的人,注定是当不了作家的;不仅如此,这种需求感还必须转化为清醒的质疑能力和理性的批判能力。
在中国,虽然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出现了像司马迁这样伟大的具有批判勇气的知识分子,但是,更多的却是有知识的循规蹈矩的官僚和庸人。即使那些拒绝融入主流社会的隐者、狂者和狷者,似乎也都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异端,因为,他们并不是人格独立的怀疑者和反抗者。
同样,怀瑾握瑜、愤世嫉俗的屈原,“飘然思不群”、“世人皆欲杀”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似乎也都不能被称作“异端”,因为,他们忿忿不平的,不过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的委屈,不过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失意,或者,简洁地说,就是“想做奴隶而不得”,——早在1907年,鲁迅就曾指出,屈原虽然“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虽然他的诗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然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
真正的异端是现代性的精神现象。如果说,它是从拒绝做奴隶、而且开始反抗的那一刻诞生的,那么,鲁迅便是第一个在现代的意义上发现并赞美“异端”的人,只不过,在他的表达中,用的是另外一个概念——“摩罗”。鲁迅的《摩罗诗力说》,是关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生活原则的纲领性文件,是阐释异端精神的经典文本。
在这篇文章中,他向“萧条”、“荒寒”、“文事式微”的中国,介绍了“力足以振人”的“摩罗诗派”:“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维,流别影响”。在他看来,这些摩罗诗人有着共同的精神气质和性格特点:
“……要其大归,则趋于一:大都不为顺势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尽管那些真正的诗人和作家,“虽以种族有殊,外缘多别”,但是,“实统一于一宗”:
“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按照通常的理解,“异端”是一个与“正统”相反对的概念。其实,在更为深刻的意义上,正像鲁迅所揭示的那样,“异端”表达的乃是反抗的精神,是对自由的渴望,是对真理的热爱,是对人格独立的捍卫。“异端”气质无疑是一切真正的知识分子共同的精神特征。
02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从外表上看,也许是柔弱的、隐忍的、畏葸的,在日常生活中,甚至是笨拙的、低能的、可笑的,但是,一旦涉及那些与人的尊严和价值相关的重要问题,他们就会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人,显示出另外一种风度:高贵,勇敢,锋芒毕露,锐不可当,就像温柔的鸽子一瞬间变成凌厉的秃鹫。
马克·斯洛宁笔下的曼德尔斯坦姆就是这个样子的:
“从外表上看,他身材矮小,体质虚弱,性格有点怪僻,头总是朝后仰,他的一举一动常常显出一副憨态,逗人发笑。他几乎不能自理日常生活,更毋庸说独自谋生了。他在和人们的交往中总是谦卑而无能,但在捍卫他自己的观点和作品的独创时,或者捍卫他所谓的‘真理’时,却表现得十分勇敢和顽强。”他这样描写扎米亚金(亦译“扎米亚京”)的形象和风度:
“身材颀长,脸刮得光光,红头发分梳两边,总是穿一套花呢制服,宽厚的嘴唇上常常衔着一只‘永不熄灭的烟斗’。他却是像个英国人。他说话声调平稳,在说出讽刺性的暗示或者辛辣的引喻时,很少变换语调……这位文质彬彬的君子却是个有独立见解的艺术家和无所畏惧的思想家……在他那平稳的外表下,蕴藏着强烈的民族特征和深刻的精神生活。像许多有科学头脑的人一样,他喜欢幻想和异想天开,歌颂人们摆脱一切束缚的愿望。作为一个反对常规惯例和教条主义结构的人,他对自由和个性怀着浪漫色彩的忠诚,并对危害他的一切进行揭露。”的确,成为一个诗人和作家,就意味着成为一个对抗奴役的解放者。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保持着一个异端者的高贵气质和自由风度。那些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即使遭遇到可怕的迫害和毁灭性的打击,也从来没有降低过自由的精神旗帜,从来不曾放弃过反抗的精神立场。在他们看来,文学永远是与人类的命运密切相关的神圣事物,是有着远大的抱负和崇高的目的的。
扎米亚京
例如,对扎米亚金来讲,文学就不是奴才的事业,而是英雄的事业;不是一种个人主义和形式主义的东西,而是能够对人类的生活发生巨大影响的力量,是可以用来改变人类的命运的:
“我们曾经经历了压制大众的时代,我们正经历着以群众的名义压制个性的时代,明天会带来以人的名义的个性解放。”那么,靠什么赢得这样的“解放”?靠什么帮助俄罗斯人民和人类改变不幸的生存境遇?靠文学,靠语言的力量:“人类,未来的人类唯一应有的武器是言词。俄国知识分子、俄国文学就是靠言词为人类伟大的明天而奋斗的。如今又该举起这一武器了。人类正走向死亡。”由于对文学有着坚定的信念,由于意识到了文学的责任,所以,扎米亚金向俄罗斯知识分子发出了这样的呼吁:“我们呼吁俄国知识分子来保卫人类和人性。”
03扎米亚金是一个力量型的作家。他的内心充满革命的激情。只是,他的革命不是以征服为宗旨的“暴力”和毁灭,而是一种伟大的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高尚行为,其最高和最终的目的,是追求人的解放和人的价值的实现。
扎米亚金高度警惕暴力和仇恨对人类生活的“破坏”。他有一篇文章,题目就两个字——《目的》,谈论的就是他对另外一种“革命”和“文学”的理解:
“在否定的情感中,文学当然无法建立,只有当我们将对人的爱替代对人的恨,真正的文学才会到来。我们这一代是残酷的,无情的,是的,这是战争和武装起义的时代,的确如此。这就更需要从憎恨中解脱出来(憎恨对人的精神状态有破坏作用)。”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革命作家,就应该具有做人的尊严,具有独立的人格,
“革命事业不会需要为贪图一块肉或者由于惧怕皮鞭而立起来的哈巴狗,也不需要这些狗的驯兽员。革命需要无所畏惧的作家,就像革命对任何事情无所畏惧一样……,需要这样的作家,在他们身上革命能产生真正的、本能的反响。但愿这种反响能反映出每个作家鲜明的个性,但愿作家们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是根据什么会议精神来杜撰章节;重要的是,这种反响应发自内心;重要的是,这种反响应引导读者向前进,而不是后退;重要的是,这种反响应令人振奋,而不是使人消沉。”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纯粹的俄罗斯现象。俄罗斯文学就其天性来看,都具有热爱自由的异端气质,都具有变革生活的革命精神,都试图把文学当做拯救人类和世界的手段,从普希金和果戈理开始,变革现实就成了俄罗斯文学的共同理想,向上提高人和解放人就成了俄罗斯文学的基本目标和神圣使命。
《我们》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
由于把文学当做有助于改变人类命运的“革命”事业,所以,扎米亚金就依据文学的伦理境界的高低,将文学分为“大文学”和“小文学”。虽然,他认为,在自然科学领域也存在这种“大”与“小”的区分,例如,医学就有“大外科”和“小外科”之分,彼此无分轩轾,但是,在文学上,他却反对“小外科”的“医士主义”,认为真正的文学都应该是“大”的:
“应该明白,作家对一些‘琐碎之事’的固执己见只能编造出庸俗的、公式化的文学作品,而非其他。”他认为仅仅“反映生活”是不够的,文学的目的和目标是“要组织生活,建立生活”:
“艺术家的工作是谈目标,谈千米,谈百万米。艺术的组织作用在于,以热情或讽刺方式唤起并鼓励读者,这是文学中的阴极和阳极。但是一厘米的讽刺是可怜的,一厘米的热情,乳制品公司的热情也是荒谬可笑的,这不能吸引任何人。为了唤起民众,艺术家应寻求的不是方法,而是目的——人类奋斗的伟大目标。”“保卫人类和人性”不是漂亮的宣言,而是庄严的使命;不是时髦的口号,而是严峻的考验。把这样的任务当做文学的使命,意味着一个作家将踏上一个受难的旅程,等待他的,将不是鲜花和奖赏,而是皮鞭、镣铐甚至绞刑架;意味着写作者必须与那些反人性、反人类的巨大力量进行抗衡,从而成为反对“教条”的勇敢的“异端”。异端,这也是扎米亚金特别喜欢的一个词。
在他看来,“异端”是“真理”、“激情”和“正义”的同义词,甚至干脆就是“创造力”的同义词,因而,一个作家只有首先成为“异端”,他才能最后成为作家,——文学的事业就是“异端者”的事业。扎米亚金在《论文学,革命和熵》中说:
“牙齿只有去咬人时才会磨得尖利,家鸡的翅膀不是为了扇动。对于理想和鸡而言,规律是相同的:靠肉饼维持的思想如同文明的、肉饼式的人一样软弱无力。为了健康需要异端者;倘若异端者不存在,应该将其捏造出来。”他的另一段话说得更为绝对,道是:“……真正的文学……是由狂妄分子、隐士、异教徒、幻想家、叛逆者、怀疑论者创造的。”他提醒人们警惕那些“深知什么时候歌颂沙皇御见,什么时候赞美锤子和镰刀的狡黯的骚人墨客”,因为,拍马和逢迎不仅是对文学的亵渎,而且还将导致文学的毁灭。他在一篇题为《我担心》的文章中说:
“文学界的半人半马们相互排挤、踩踏,拼命奔向那精美的奖品:书写颂歌的专利权,骑士般诋毁知识分子的专利权。我担心,裴昂说得不无道理,这就是亵渎、贬低艺术。我还担心,长此下去,那么近一时期的俄国文学将以油腔滑调派的名声载入史册,因为正直的作家们已经两年无声无息了。”俄罗斯的文学虽然也存在扎米亚金所“担心”的现象,但是,俄罗斯文学的“异端”的精神却没有被暴政所毁灭。伟大的俄罗斯依然为人类贡献了值得尊敬的作家和诗人,依然产生了许多伟大而不朽的作品。然而,他的担心并非杞人之忧,因为,我们在别的地方,确实看了对文学的毁灭性的“亵渎”和“贬低”。
倘若文学失去了异端性,失去了“鲜明的个性”和高贵的风度,那么,它不仅会偏离文学的“伟大的目标”,而且必然会导致创作上的一个严重的后果,那就是缺乏真实性,缺乏生命力。扎米亚金在《论当今的和当代的》一文中,尖锐地批评了自己时代的文学的奴性和虚假性:
“真实——这首先是当今文学欠缺的内容。有些作家信口雌黄,有些作家过于小心谨慎,习惯于看着别人的脸色说话。因此,目前文学难以完成历史赋予它的甚至最简单的任务,即全方位地观察我们这一光怪陆离、无与伦比的时代,这一时代既有丑恶的一面,也有美好的一面,应原原本本记下这一时代的风貌。”然而,真实情况却不是这样。人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
“虚情假意实属遗传病,这种病遗传到了当今的十月革命后的文学界,文学界中有四分之三的作家染上这一怪病。我们的纯洁是如此完美,在舞台前赤裸的真实刚一露出膝盖或是肚皮,我们立刻匆忙将戏服给他盖上。”然而,我们在扎米亚金的作品中,看到的却是绝对意义上的“真实”,是不看别人脸色的高贵,是“令人振奋”的力量,是维护人类的“伟大的目标”。正像马克·斯洛宁所指出的那样:
“扎米亚金不能接受专制主义和虚伪;他怀着信奉人道主义的知识分子的全部理想,以一个容易冲动的艺术家的辛辣的讽刺手法,为争取自由权利和理性而斗争。”04扎米亚金的异端气质和“斗争”精神,完美地体现在《我们》这部伟大而深刻的小说中。在这部令人惊叹的长篇小说中,扎米亚金借助意味深长的寓言和令人不安的反讽,向人类发出了“危险的信号”。
他的深刻之处在于,当整个人类由于经验的贫乏和过分的自信,试图在人间建造天国的时候,他却看到了这种企图的虚妄,向人们预告了机器化的国家必然带来的灾难。他的深刻之处还在于,当全世界都迷信通过一个“大救星”拯救人类的时候,他却告诉op.bag9x.cn/P5BTR人们,获得了绝对权力的独裁者,必然会肆无忌惮地毁坏一切美好的东西。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揭示这样一个真理:在个人的自由和尊严被剥夺的地方,是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在一个过度体制化的地方,美好的事物是不可能存在的,人性必然要遭受严重的扭曲和异化。
《我们》电影剧照
然而,在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却流行着一股强大的改造人、改造世界的新思潮。而且,与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宗教“理想国”不同,这种被称为“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思潮所憧憬的“未来世界”,却是“工业”世界观的产物,是受“机器”理念主宰的。非人化的“精确性”、非个性化的“统一性”和非差异性的“标准化”,被奉为几个重要的原则。新的原则“充满了对于人的各种不同感觉的不信任,而只相信仪器、机器、工具”。
加斯捷夫在《论无产阶级文化的倾向》中,就以向往和赞美的语气,向世人预告了经过机器化造就的“无产阶级心理”的基本特点:
“不仅姿势,不仅工作的方法机器化了,平时的、与极端的客观主义态度相连接的思维也机器化了,这种机器化使无产阶级的心理惊人地标准化。我们敢于断言,不论是旧的还是当代世界的阶级,没有一个像无产阶级那样,充满如此标准化的心理。不论他们在什么地方工作:在德国、旧金山、澳大利亚、西伯利亚——他们只有共同的心理公式,这些公式以电流的速度感受第一个生产的暗示,最后将其形成为复杂的千篇一律的综合体。 尽管还没有国际的语言,却有了国际的手势,有了千百万人所掌握的国际心理公式。这一点使无产阶级心理具有惊人的无名性,它使人们有可能把无产阶级的个人叫做A、B、C,或者叫做325、075和0等等。”这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思想!但是,它不仅的的确确曾经在人们的头脑里存在过,而且也的的确确曾经在被付诸实践。这种思想一旦进入社会实践,就必然给个人生活、进而给整个社会生活造成严重的破坏。因为,个人的个性、自由和尊严,具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和意义,一个社会如果完全剥夺了个人的一切,那么,社会就失去了稳定的人道基础,就必然要导致巨大的人道灾难。
“无产阶级文化派”的“乌托邦”思想,没有认识到这样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个体人是一切价值观和思想体系的基础和出发点,拿掉这个基础和出发点,便什么都不存在了。哈耶克认识到了消灭个性和“个人主义”的可怕后果,所以,他才反复强调这样的观点:
“人道主义的真正概念,因而也是任何形式的国际主义的真正概念,完全都是个人主义观点的产物,而在集体主义思想体系中,它们是没有地位的。”扎米亚金无疑也是“无产阶级文化派”的“乌托邦”思想的反对者。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写作《我们》的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否定泯灭个性的“机器化”和“标准化”的“国际心理公式”,就是为了“保卫人类和人性”。他以自己的小说,发动了一场捍卫个人自由、人类尊严的保卫战。
05
《我们》中的“大一统国”的主宰者“造福主”英明而威严,致力于创造数学般准确的幸福生活。他虽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握有绝对的权力,但却同所有被他奴役的人一样,没有个性,没有激情,没有活力。扎米亚金这样描写他:
“玻璃般的脸,玻璃般的嘴唇,全是白色的……不对,甚至不是白色的,而是无色透明的。只有一对眼睛,像两个具有引力和吸力的黑洞,它们通向那个离他只有数分钟之遥的令人胆寒的世界。”在这个“透明”的世界里,个性和自由被看做绝对消极的东西,所有人都作为整体的“我们”而存在。人们没有个人的生活空间,没有恋爱和思想的自由,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数字代号,因此,被称作“号民”。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一切都是被规定好了的:所有人在同一刻起床、劳动,就连性生活都是被“性事务管理局”按照严密的“技术”程序来配置的。生活只有两种选择:
“或者没有自由的幸福,或者没有幸福的自由,中间道路是没有的。……一切都非常简单,都像天堂一般美好,都像孩子一样单纯。造福主、机器、立方体、钟形瓦斯罩、护卫——这一切代表着善,代表着庄严、美好、高尚、崇高、纯洁。因为这一切都捍卫着我们的不自由,也就是捍卫着我们的幸福。”在这个奇特的世界里,“自由”是罪恶的根源,取消自由便意味着遏制“犯罪”:
“自由和犯罪是密不可分的,这就像飞车的飞行和飞车的速度:飞车的速度等于零,则飞车飞不起来,人的自由等于零,则人就不去犯罪。这个道理很明显。使人不去犯罪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从自由中解脱出来。”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自从“二百年大战”以来,就没有人到过大墙的外面。
在这里,一切都是“造福主”赐予的,一切都是属于“大一统国”的。就连诗歌也不例外,也是一项“国家事业”。而真正的诗歌,却被当做“荒唐现象”:
“任何人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真是滑稽可笑。同样滑稽可笑的是,海洋日日夜夜茫无目的地拍击着岸边,而海浪中蕴藏着的数以百万千克计的能量,却只是用来给恋人们煽情。我们从海浪倾诉爱情的细语中,提取了电力,而把海洋这头口里吐着白沫的野兽变成了驯顺的家畜。对于曾经野性十足的诗歌,我们也照此办理,驯化制服了它。如今,诗歌不再是夜鹰放荡的啼啭了。诗歌是一项国家事业,诗歌在创造效益。”然而,一个剥夺人的正当的幸福和快乐的世界,必然是一个不道德而且应该被谴责的世界,也必然是一个需要“异端”和反抗者的世界。事实上,在这个世界里,异端者的不满和反抗,从来就不曾停止过。诗歌与数学的斗争,爱情与权力的较量,是这部小说最令人振奋的情节事象。
诗人R—13就是一个清醒的怀疑者。他嘲笑这里的“数字化”的生活。他知道生活大墙里的生活,有着怎样的本质,因此,他嘲笑说,“我们”都无非是“最幸运的算术的平均数”。他对数学家“我”说:
“哼,让学问去见鬼吧。您那一套被大吹大擂的学问无非就是一件掩饰胆怯的外衣。事实如此!的确,您想用一堵墙把无穷大隔离起来,而不敢看一眼墙外,就会头昏目眩而把眼睛闭起来,是的……”在这个恐怖的“大一统国”,我们甚至可以看到1—330这样的无所畏惧的反抗者。1—330是一个女性。她大胆地追求爱情,号召人们夺取试图把专制和恐怖带到别的星球的“一体号”飞船,捣毁所有的城墙,“让绿色的风吹遍大地”。怯懦而自私的“我”请求她放弃这种“疯狂的行为”,对她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抛弃一切,忘掉一切,咱们两人一起去那边,到长城外边,去找那些……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是,她拒绝了。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1—330的反抗毫无成功的可能。最后她被“我”出卖了。出卖她的人也同其他许多人一样,被做了手术:切掉了幻想。
然而,1—330是勇敢的。她战胜了可怕的恐怖威胁,并用死亡证明了自己的高贵,显示了任何暴力都难以摧毁的美丽:
最令人难忘的,是I—330面对毒气室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镇定:当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来到了闻名的瓦斯室,和他——造福主同桌而坐。人们把那个女人押上来了。她应该当着我的面供出事实。这个女人硬是不开口,还在那儿笑。我注意到,她长着一口锋利而洁白的牙齿,很美。 然后她被押到瓦斯罩下面。她的脸色变得十分惨白,可是因为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所以看上去很美。当开始抽出瓦斯罩的空气时,她把头仰向后面,半闭上眼睛,紧紧地咬住嘴唇——这副模样使我联想起什么。她用力抓住椅子的扶手,眼睛在看着我——就这么一直看着我,直到眼睛完全合上。于是人们把她拖了出来,并且用电极使她很快恢复了知觉。随后又把她放到了瓦斯罩下面。如此这般反复三次,她却一个字也不招。《我们》电影剧照—330
虽然1—330牺牲了,她所领导的反抗失败了,但是,异端者的反抗却没有停止,“为数不少”的“号民”,“背叛了理性”,拒绝了那种貌似“理性”实则缺乏人性的生活原则。我们有理由相信,最后获得胜利的,不是“大一统国”的可怕的“理性”,而是自由、尊严和人道,是异端者的不屈的反抗。
06在《我们》中,扎米亚金固执地表达着与自己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异端思想,那就是,对“最终”的“革命”的怀疑,对最后的“大一统国”的拒绝。在他看来,革命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普遍现象;一切革命都是过程,因此,不存在被最终完成的“革命”。因为,革命意味着生机,意味着动力,——革命甚至就是世界存在的基本形态和发展的基本方式。扎米亚金在《论文学,革命和熵》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
“革命无处不有,无所不在;它是无穷尽的,最后的革命是没有的,最后的数字是不存在的。社会革命只不过是无穷尽数之一:革命的规律不是一种社会规律,它如此之多,恰如宇宙那包罗万象的规律……”对任何一个渴望进步的社会来讲,异端作为积极的力量,都是一种迫切的必需,但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异端却都难免被误解甚至遭迫害。扎米亚金就没有逃脱这样的命运。他被剥夺了发表作品的权利,被当做对社会和国家有害的人。就连沃隆斯基这样的批评家,虽然承认并称赞扎米亚金的才华,高度评价《我们》:“从艺术方面来看,这部长篇小说是优秀的”,但是,他却同样没有看到作者的庄严而伟大的愿景,误解了扎米亚金的动机,甚至错误地认为,“小说(《我们》——李注)产生了沉重而可怕的印象”:“扎米亚金在这里达到了完全成熟,这就更坏,因为这一切都服务于罪恶的事业”。
沃隆斯基是老资格的布尔什维克,“十月革命”前辗转布拉格和俄罗斯之间,从事地下工作,“十月革命”后,担任过多种行政职务,曾经当过“中央政治教育委员会的领导人”。后来,据《苏联百科全书》说,他于1937年被不公正地镇压;后又查明,他于1943年10月13日死于狱中。不知他在生命的最后岁月,是否想到过扎米亚金,想到过自己对扎米亚金和《我们》的误解,想到过“大一统国”的“瓦斯罩”和绞刑架。
我们也许不应该过分责备沃隆斯基,因为,并不是谁都能看到眼前的灾难和未来的不幸;但是,我们应该感谢扎米亚金,感谢他能如此勇敢地把自己的天才的洞见,告诉同时代和后来时代的人们,更应该感谢他通过自己的小说所表现的伟大愿景——让所有人体面而幸福地生活在一个自由而安全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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